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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说雷郎中,就连宋老爷和几个小厮都好奇无比,只是不敢围得太紧,只靠在马车边上,望着那黑里俏从车头的筐里取出两个小轮子,按在了这自行车的后轮上,示意雷郎中学着她骑上去,笑道,“无妨,有了这两个辅助轮,无论如何都不会翻车的。”
雷郎中战战兢兢,却又实在难以抑制心中的好奇,接过车把,只觉上头仿佛还带了一丝温热,心头又是乱跳,打量了一番这稀奇古怪的物事,只见通体仿佛精钢打造,除却精钢之外,其余用料都是未曾见过,果然是天上方有之物,瞧着坚牢无比,令人几乎不敢亵渎,彷如一匹小驴高大,扶在手中沉甸甸的,后轮处有个机簧,除却黑里俏之外,其余几个女娘都将机簧踢落了,撑着车子,自己嬉笑着走来,指点雷郎中道,“郎中,将道袍掖起,否则可骑不了车。”
这便要说起众人日常的穿着了,正所谓衣裳认人,一个人的出身地位,瞧衣裳便是一目了然。买活军的女娘都是民妇,一是因为大脚,二是因为她们并不穿裙子,都穿着鼓鼓囊囊的灰色棉布袄子、同色的棉裤,腰间围着围兜——这是穷苦百姓的穿法。此时家境略殷实些的平民,都会做件水田袄子,配着马面裙。
若是闺阁小姐,则自然是绫罗绸缎,此时天冷,多穿缎面内毛的斗篷,佩抹额,戴风帽。出行时逶迤摇曳,若弱柳扶风,裙压叮咚,如环佩仙乐,楚楚动人,也是雷郎中见惯了的闺阁风致。
这些买活军的女娘,显然是从不将这些当回事的,连头发都绞了,穿着厚棉袄,奔走间别有一番矫健干练的气质,但对别处的男子来说,这几乎不能算做是‘姑娘’,只能算是‘健妇’。而男子的穿着几乎也是一般,只有卖力讨生活的人家,是上衣下裤,男子额外多穿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短罩衣,体面人家都要在衣裤之外多穿外衫,这一百多年以来,从皇室到民间,北面到南面,男子都喜服道袍,雷郎中也不例外,天冷披了灰鼠毛的氅衣,到底是出门在外,也没戴丫鬟,里头便只穿了一件松江棉的道袍。
今日还算不冷,在阳光下脱了氅衣也没什么,若要再解道袍,便觉斯文扫地,其实就是将道袍掖起,也大不体面,但雷郎中对自行车的好奇已胜过了一切,在小厮的帮忙下,七手八脚将道袍下摆掖在胸前,又让人扶着车把,这才敢爬上自行车,将脚放在那两个轻便坚牢不知什么质地的踏脚上,黑里俏大笑道,“往前轮转蹬去便可,双手把着龙头方向,你慢慢的。”
雷郎中使力蹬了几下,只觉车身往前蹿去,不由大声惊呼,几乎要松开龙头,听黑里俏如此一说,这才逐渐放缓速度,果然觉得车行十分平稳,试着将龙头左右摇摆,则车身跟着转向,再轻便不过。此时已逐渐得趣,又发力往前冲去,只觉得在水泥路上要比骑马更加稳健舒适,论快捷亦不差多少,只是马儿用的是畜力,这个要自己蹬行,骑太久了只怕还是不太便宜。但此物比马车不知要轻盈窄小多少,比那颠簸低矮的二抬小轿、滑竿亦是胜出许多,实在是生平所见最为适宜的出行之物。
他往前骑了一会,已明白该如何转向,转身骑回茶店,连茶店老板都来看热闹,黑里俏又教他刹车、打铃,宋老爷看得眼热,索性解了道袍,只穿着里头的袄裤也试着骑了两圈,大声赞好,一群随从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,几乎要流下涎水,黑里俏十分大方,也许他们都骑了骑,眼看早饭用过了,方才卸下那两个小轮子,笑道,“这是孩子用的辅助轮,我们大人用不着!”
说着,一群女娘又打起车铃,往前你追我赶地骑了过去,笑声在路上传得老远。宋老爷道,“此物若能在石板路上骑,我想买一辆!”
雷郎中何尝不是这般心思?只是如此天人之物,料来必定价昂,只看那茶店老板也未曾见识过,便知道这在买活军中也十分难得。二人便和送货的买活军攀谈询问,买活军道,“这是六姐恩赐之物,本地无法自产,只能试着仿制,至今未果,只拨了二十辆下来,专给邮递员在临县、彬山和云县之间送信,我们都难得骑呢。这五辆应该是临县和许县的路快通了,骑去临县给那边的人用的,她们也不过是乘便骑这么一遭儿罢了。”
众人方才恍然大悟,宋老爷道,“这才多久,又通了一条水泥路!许县往三省都有路,也不知现在好走不好走。”
他又开始不断地转眼珠子,显然在盘算着什么,而此时雷郎中见六姐、学防疫以及买自行车的心思,在心中各占三分,一时想着这个,一时想着那个,余下的一分偶然还要想想黑里俏,身在马车里,心中实在却忙忙碌碌,累得发慌。连中午打尖时吃的蒜苗炒卤味都未能引起太多赞叹,熬了一日,向晚时分进了临县,洗过热水澡,在客栈中安顿下来,第二日一早便被带到医院,说是谢六姐会在那处见他。
以院名之,这还是雷郎中所第一次见到的,但他此时多少已摸到了一些买活军的脉络,对这些新事物便不再带着提防了——谢六姐的确是天人降世,这是无疑的了,这医院应当也是她在上界所见,在此处仿办了一个,只是投胎转世时能携带的仙物一时还是有限,是以架子搭好了,但里头的囊儿还要充实,这才有了雷郎中的机会。
他猜得大差不差,这医院是个宽敞的两层小楼,后头套了两个院子,先进去打脸是个水泥台面,围了一圈,上头悬挂着一个‘导诊’的牌子,里头坐了两个面目严肃的中年健妇,堂屋两旁甬道中雁翅排开几个小间,都挂着各科的牌子,如‘内科’、‘外科’、‘五官科’等等,此处进出的多是短发女子,也有些是束着抹额,戴着假髻的中年妇人,在此处雷郎中终于见到了穿着裙子的本地女人——这一看便是殷实人家的奶奶、太太,竟然也出来做事了,一个个在甬道中穿行,面色肃穆,见了男子也不避让,她们有些应当是裹过足的,但都未穿弓鞋,走起路来也是大模大样的,仿佛教养姑姑一般满脸的板正,似乎随时准备连篇累牍地回击质疑者,尽管并没有什么人对她们外出做事表示质疑。
他们来得不晚,大夫们刚准备上值,而学生们也陆续到齐,在第二进小院的教室里准备上课,雷郎中混在后头进去,他们用的是《赤脚医生手册一》,从名讳来看,或许谢六姐是赤脚大仙一脉,还有多的几本,雷郎中拿了一本,先看目录,有800多页,又看第一册最后,只有200页,不禁便先是一惊,暗道,“看来是鸿篇巨著!”
他已在船上学了拼音、买活军数字等等,也懂得买活军的书本,多是从左到右,横篇,若非如此,这教材还看不懂呢。此时越看越是入神,只觉得有许多前所未见的神妙知识,又翻了一页,更是如遭棒打——第一章《对人体的认识》中,竟有一副胸内脏器图!
雷郎中瞪大了眼,将此图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,手都在微微发抖,这时候便是将他打残,他也舍不得离开临县了。此图对于一般人来说或许十分骇人,但对他这样的郎中而言却是极其宝贵的材料,须知此时一年中便连仵作都没有几次开膛剖腹的经验,究竟五脏六腑在体内如何排列,对郎中而言只能想象,此图虽简略,但却令他几欲落泪,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道,“阑尾、盲肠,这都是什么,看图中位置,难道和绞肠痧有关?只怕是有些干系!难道……难道买活军也能治绞肠痧么!”
绞肠痧亦是极为凶险的疾病,若是发作得急,十有是药石罔效,雷郎中之时,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,一个买活军探头进来,叫道,“雷郎中,原来你在这里,走罢,六姐要见你。”
雷郎中本能把教材掖到怀里,正要走,忽然记起这不是他的东西,只好依依不舍将它放下了,跟着那买活军往外走到堂屋,只见一个浓眉大眼,又高又壮的黑肤少女站在屋内阳光中,身旁还有几个女娘在不断和她说话,仿佛在汇报什么,少女用心听着,见他来了,便举起一手,众人随即止住,都退到一边,少女含笑向他看来,问道,“这就是雷郎中罢?”
雷郎中心头一热,只觉得天下至美之音也莫过于此,他完全无法估量此女貌美与否,只觉她身后带光灿烂,就犹如圣光仙晕一般,不由自主便跪了下去,叩首含泪道,“学生雷轻叩见六姐菩萨!”
身旁有人要搀扶他,都被雷轻挣开,心里想到一路来的见闻,也不知为何,不知不觉,已是泪流满面,不断磕头。“菩萨慈悲降世,渡我众生!菩萨慈悲!”
头了什么,雷郎中太激动了也听不清,只觉自己被身边人强行扶起,又有一块手帕递来用力擦去眼泪,只擦得他脸上生疼,雷郎中逐渐回神,这才发现那黑里俏就站在一旁,划拉着脸颊笑话他。面上不由大红,这才勉强静下心来,又重对谢六姐见了礼,谢六姐摆手道。“好了,别再行礼了。”
她打量了雷郎中几眼,似乎还挺满意,点头道,“态度挺好的,主动性也强……就是太戏精了点。”
戏精这个词,是雷郎中不懂的,懵懂听谢六姐续道,“给我办事,钱财享受都不会少了你的,不过只有一点,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菩萨,我没那么伟大。”
这就是雷郎中绝对不能认可的了,不过谢六姐显然也不准备继续谦让下去,她拍手道,“好,既然你态度开放,那么便是最好,多算你一个,现在开始,牛痘攻坚小组正式成立,组员十人,随我到大教室开始上课!”
说着,便龙行虎步地往教室去了,雷郎中呆立当地,黑里俏扯了他一下,低声道,“没想到吧?第一堂课就由六姐给你上——贵客,你可要虚心学好了,六姐这里教的,和外头全不一样,你若能虚心虚腹,全盘接纳,你想要的自行车六姐也能赏你——你可知道此物对外卖价多少?”
雷郎中茫然摇了摇头,黑里俏比了个手势,他呆然问,“二百两?”
黑里俏嗤了一声,“两千两!”
她扯着雷郎中,连着推他往教室中去,“快快快,呆子,还不快去?别连累了我的绩效奖金——我就是小组长,你若能搞出牛痘来,连我也有奖金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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