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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粟娘站在院门口,看着陈演去了前衙,将理儿打发到厨房里,便开始和枝儿、比儿收拾行李。
“嫁妆家私都不要了,只把头面首饰、金银器皿、直毛皮料、平日的衣物、药收拾起来。”齐粟娘将素银酒器、茶具、食器从厢房里翻了出来。比儿拣选直毛皮料、皮袄子打包。
两人在厢房里忙到午后,眼见着要出门去连府,齐粟娘转身走进内室,看到枝儿将衣厢里四季的衣物打成了五个大包。枝儿喘着气道:“奶奶的衣物可真不少,奴婢都舍不得不要。那些江宁织造供宫里用的衣料绣品,虽是不时新、不鲜亮了,做工手艺却比扬州新货好上太多。”
齐粟娘轻轻笑了,“那还是我成亲时,四爷添妆陪嫁给我的……”
比儿看了看齐粟娘,轻声道:“奶奶,那边城里、乡下的宅子都安置好了,随时可以住进去。只是……”
枝儿亦是犹豫道:“奶奶,要不,咱们等爷把那个苏高三抬进来后,再寻机会把她赶走?她——”她看了比儿一眼,咬了咬唇,道,“她那不知看眼色的性子,便是奴婢都能制住她……况且咱们人多……”
齐粟娘笑了出来,并不言语,慢慢将妆台上的八宝嵌珠花钿和一些首饰收到妆盒里,交给比儿收了,才转身摸着枝儿的头,低声道:“傻丫头,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儿……你爷心里有她……”声音一路低下去,终是消逝殆尽。
比儿忙劝道:“奶奶忒较真了些!便是爷现下心里有她,咱们也有的是手段让爷心里没了她!奶奶是妻,她是侍妾;奶奶是主子,她是丫头;奶奶和爷是结发夫妻,生死情份,她不过是个抬进来的私妓。在外头时新鲜,爷自然看着什么都好,若是抬进来了,不消几月就不当回事儿了。到那时候,还不是奶奶说她是个什么,爷就当她是个什么?”她顿了顿,看了齐粟娘一眼,声音略高了些,道:“扬州城就好这些调调,奴婢听说,来扬州这大半年,外头那些人暗地里买下,送到爷跟前的红姐儿总有十来个,爷都挡回去了。说到底,爷心里,和奶奶的情份才是最重的。”
齐粟娘默默不语,过得半晌,长长叹了口气,茫然看向窗外荷塘,“听说金官投湖了?”
比儿一愣,低低应了一声,“是……”说话的声音便降下去了。
齐粟娘看着比儿,缓声道:“要整治苏高三自是容易,只是斩草不除根,春风吹又生,难不成也要我逼死一条人命?这妻妾间的事儿,多半时候,不是你便是我,今日开了头,明日还会再有,去了苏高三,保不齐还有张高三、李高三。且他今儿纳了第一个,便会有第二个、第三个……我实在是过不惯这样的日子。”她垂了眼睑,挂在嘴边的笑容里参杂了些许苦涩,调子里又带了几分自嘲,“这还只是过日子的苦罢了,心里的苦哪里又能说得出呢?好在我还有些私房陪嫁……”
比儿和枝儿对视一眼,比儿勉强笑道:“奶奶说的这话儿自是有道理,只是若往后……却未免太委屈自个儿了……”
齐粟娘摇了摇头,反笑道:“不委屈。反倒是能敞开了性子过日子,也不用天天为着个好名声缩手缩脚了……来了扬州,我天天守在后宅里,又为着孩——只觉着自个儿都傻了——”指她指着小山似的衣包,“咱们别闲话了,快些收拾好罢,别叫爷回来看着。……好在他今儿不到天亮怕也是回不来,虽不是去十弓楼,那些人既叫他去,哪里又会……不叫苏高三?”
比儿和枝儿再次对视一眼,终是什么都不得说,默默忙碌起来。
收拾停当,齐粟娘沐浴更衣,洗去一身汗渍灰尘,随意用些午饭。她换上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袄儿,玉色绉纱绢羊皮边裙子,白绡罗绣鞋,坐着官轿,带着比儿、枝儿一路到了连府。
微风徐徐,莲香握着齐粟娘的手,上了画舫。两人依着画舫楹栏坐着,透过卷起三分的湘帘白纱,看着瘦西湖傍晚的风景,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话。
“夫人头上怎的插着青铜簪子?以往用的如意金钗怎的不插了?”莲香端详着齐粟娘,笑着问道。
虽是入秋,然尚未落下的秋阳溢着燥热,齐粟娘拉了拉身上的沉香色水纬罗对襟袄儿,又晃了晃手中的湘妃金竹的白纱团扇儿,笑道:“不是为了配色儿么?都是黄澄澄着,叫人看着忒俗了些。”说着又斜眼瞧她,掩口笑道:“若不是你这样瞪着看,谁知道我头上是青铜簪儿?怕都以为是碧犀簪子呢。”
莲香听着这话俏皮,不由笑出声来,见得齐粟娘心情大好,心下也是一缓,眨眼道:“夫人要不要叉麻雀牌?”齐粟娘立时苦了脸,见得蕊儿、桂姐儿都是精神大振,满船的媳妇丫头亦是兴致勃勃的样儿,只得叹气道:“你说要叉,我还能说不叉么?”莲香咯咯笑着,立时让媳妇们摆桌子、取牌盒、数筹子,嬉笑哄闹间乱成一团。
后舱门前,连震云与李四勤对坐在圆几旁喝酒,连震云稍稍抬头,瞟了齐粟娘发顶青铜簪一眼,微微一笑,一口喝干了菊花金钟里的绍兴烧酒。
那边已是掷了骰子,定了座次,莲香南坐,齐粟娘、蕊儿、桂姐儿各坐了东、南、西面,半叶把四方漆盒儿抱起,抽去盒上抽板,只听哗啦啦一阵响,白玉制的麻雀牌倒在红毡铺成的八仙桌面上。
桂姐儿上了桌,兴头儿又上来了,叽叽喳喳说个不停,“当初玩头一回儿,不知道要铺个毡子。一倒牌,那响动比震山还大。可把奴婢吓着了。”引得三女俱是轻笑。
齐粟娘做庄开门,方玩了一圈,已经放了三炮,笑得莲香、蕊儿、桂姐儿合不拢嘴。李四勤瞧了一阵,便放下酒杯,拖过锦凳,坐到齐粟娘身边,笑道:“行了,就你这臭手,只有被小嫂子她们欺负的份儿,难怪她们最爱叫你叉牌。俺来帮你。”
莲香掩了掩面前的牌,瞪着李四勤,嗔道:“二爷,坐远些。”李四勤哈哈大笑,一边将凳子拖近齐粟娘,一边转头笑道:“大哥,小嫂子打牌时那个厉害劲,你今儿也好好看看罢。”莲香顿时红了脸,偷偷瞟了连震云一眼。齐粟娘闻言道转头瞪着李四勤,佯怒道:“帮忙就帮忙,不准说废话,小心我赶你走!”李四勤咧嘴笑着,“好,俺不说话,俺看牌。”
接手又打了两圈,齐粟娘渐渐转了手气,虽是与连府里三女各有胜负,但输的筹子都赢了回来,还略有斩获。齐粟娘得意起来,不顾李四勤低声劝阻,便开始要做大龙。眼见得要来个筒子一色杠上花,当头就放了蕊儿一个万子一色的大炮,手上的筹子顿时一扫而光,齐粟娘气得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莲香笑得不行,“夫人,你就老实些听二爷的罢!你还没长成呢,就想跳龙门,哪里成得了事儿!”蕊儿、桂姐儿看着齐粟娘的脸色,也笑得直喘气,比儿、枝儿、半叶、籽定这几个贴身侍候的丫头们亦是掩嘴嘻笑。
李四勤看着齐粟娘的沮丧样,忍着笑,安慰道:“不算啥,有俺呢,俺替你都赢回来。”
连震云坐在锦凳上,独自慢慢喝酒,连大河悄然过来,附在他耳边道:“比儿包了明日去高邮的小客船,还叫了骡车到府衙后宅接行李。”
连震云恍若未闻,盯着李四勤身边那个沉香色身影,低声道:“高邮那边……可有男子……”
连大河一惊,忙细细回思高邮递来的消息,摇头道:“没有,夫人并未约男子在高邮会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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