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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曼曼跟着奶妈走到雪芝面前,无视旁人的目光,用虚脱的声音说道:“我不管你杀丰城是究竟为何。我不管他做过什么,做错什么,他是我的丈夫,他才从丧子之痛走出来,我们才有了孩子,你便让我丢了相公,让孩子丢了父亲。重雪芝,你今天若不杀了我和我儿子,以后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,向你索命。任何代价。”
最后几个字,她说得咬牙切齿。雪芝撑着下巴,嘴角微扬:“敬候佳音。”
那孩子看见眉目如画的雪宫主,睁大双眼呆了很久,露出了甜甜的笑容。如此可爱,如此纯真,好像刚才身首分家的只是一颗树,或者一个玩具。在这会场上,除了这什么都不懂的孩子,无人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。白曼曼走后,再看看四下沉默散开的人们,还有一双双惶恐的偷瞄目光,雪芝突然想起穆远曾说过的话,她轻轻笑了:“穆远哥,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事,真的做到了。”
“什么事?”
雪芝摇摇头,褰红裙而起,离开座席。兵器谱的大红大黄榜上,字体未变,墨迹犹新,血迹也行踪杳然。如此崭新,与过年贴的喜庆窗花,并无不同。那记忆,似乎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。那时候,她还不认识上官透,甚至还不认识小涉。夏轻眉还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少年,原双双还是一个挑剔刻薄的中年美妇。而她,只是一个有些愤世嫉俗又充满憧憬的小姑娘。那时她那么讨厌奉紫,却又忍不住一次次看她,偷偷地羡慕过她。那一年,她对世事一无所知,在她的眼中,天下是广阔新奇的,如早春三月的阳光。那一年,上官透出现在英雄大会上,那超凡脱俗的浅浅一笑,深深刻印在她少女的记忆中。
那一年,在英雄大会上,重火宫吃了很多亏。但是,穆远的一句话,令她振作起来:给我十年,我还你一个当年的重火宫。
不管是否沧海桑田,不管这中间她牺牲了多少,失去了多少。重火宫,终究是回来了。
如今,她的第一个目标已经完成,却不能立刻杀释炎。杀了释炎,“公子”便会很难对付。虽然完全不清楚公子的底细,但雪芝深知,要与此人对抗,不亚于陷落刀山火海。这人手中掌握着的人命,殆不可数,释炎、上官透、柳画、丰城等人的性命,均任他摆布。所以,和“公子”对抗等于拼命,甚至送命。
一直以来,“公子”身份都是个谜。雪芝只知道两点:一,他暂时没有除掉自己的打算。二,他通过释炎,操纵少林华山。
虽然“公子”的武功很可能比雪芝认识的任何人都高,且一点线索都没有。但只要是两个人知道的事,便不算秘密。只要有人知道释炎的行踪,他便不算无迹可寻。
接下来要做的事,是等待英雄大会。因为,《莲神九式》有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:修炼这一武功的人,在阳光下和体热时,能将功力发挥到极致,但同时也会难以控制内力。英雄大会,释炎必然会参加。虽说英雄大会不限制武功招式的路数,但他也不会傻到用《莲神九式》击败对手。他还会努力隐藏这一邪功的内力。以释炎的功力,不是做不到的。但是,任何人在长期的搏斗下,都会忍不住使用自己最擅长的招式。十月正是秋阳高照的时节,若到时天气候够好,让释炎暴露真实内功,势在必得。只要释炎暴露了内功,全武林必讨伐之。那时候“公子”是谁,也不难知晓。
只是,要与他深厚的内力长时间搏斗,便是一等一的高手,也很难做到不两败俱伤。唯一的可能性,是双方刻意延长比武时间。释炎不是傻子,不可能被人白抹了油嘴。除非有致命的威胁或者诱惑。在雪芝看来,释炎就是个怪物,并无太多想要的东西——除了自己当一个儿子的娘。同时,还得找个孩子的爹陪他玩这游戏。
她大概知道该怎么做。
兵器谱大会结束后,雪芝和众人一起下山,准备上马车,回重火宫。雪芝踏入车门时,突然看到山脚光明藏河旁,走来两个人。原只是不经意瞥那俩人一眼,却禁不住再次回头——其中一个一身青衣,头戴黑色斗笠,另一个身批大氅,垂落的绒毛帽檐,将半张脸都盖住,只露出挺拔的鼻尖。对于戴斗笠的人,人总是会下意识多瞧几眼。可是,雪芝看他们的原因却不是斗笠。而是这样的情景。如此春色,如此曛色,山脚又有飘落的樱瓣。是刚下过一场红白相间的大雪么,樱树上尽是细碎的花瓣花朵。而光明藏河明媚湍急,吞没了所有人的脚步声。
不由自主地,她记起当年苏州岸旁的往事。上官透一脸闲逸,仲涛却从来闲不住,绕着圈圈转悠。上官透摇着扇子,劝他静下来坐坐,赏赏景,喝喝酒。仲涛说肚子饿还赏景,一个太阳有什么好看的,想餐风饮露成仙飞升么。上官透只道:“狼牙兄,其实闲来忘却江湖事,买个扁舟,半斟佳酿,周旋江北,历览江南,何尝不欢快自在?”
当时,雪芝一脸神往地坐在上官透身边,双手拖着下巴看他:“周旋江北,历览江南?”
上官透将扇子一合,笑道:“青山绿水白云间,中流一壶逍遥游。芝儿可知其中意趣?”
不知为何会回想起那一幕,雪芝回过神来,晃晃脑袋,又扶着车门,打算上去。与此同时,那青衣人走上前来:“雪宫主请留步。”
雪芝回头看向他:“足下是?”
那青衣人揭开斗笠,露出一张年轻干净的脸。他看了看雪芝,又看看她身边的朱砂和海棠,笑得有些腼腆:“我们少爷已经留意宫主很久,特地叫小的将这个送给宫主。”说罢,将一枝樱花递给雪芝。
雪芝接过樱花枝,有些诧异,又恢复平静,将花枝送回去:“我已为人妻。”
青衣人并未接下:“少爷知道,这也是他不亲自送花的缘故。少爷只是一个赏花人,对美丽的花朵只敢远观,而不敢亵玩,望雪宫主不要介意。”
雪芝握着花枝转了几圈,喃喃道:“你们少爷叫什么名字?”
“长安虞楚之。”
她再看看那虞楚之,当真是仆从周身珠玳,裘马也轻肥。他自个儿却打扮古怪。分明已是四月,他却披着狐毛镶边的豹皮大氅,帽檐上的珍珠快赶上荔枝大小,可谓身披千金。雪芝道:“虞公子穿那么多衣服,是什么意思?”
“少爷体质特殊,素来畏寒。”
“那他为何要送我樱花?”
青衣人不确定地回头看一眼虞楚之,见虞楚之点头,才转过来道:“梅花谢后樱花绽,浅浅匀红。试手天工。最美的花,理应赠给最美的女子。”
又是千篇一律的赞美。雪芝面露疲色。
“而且少爷说,每次宫主看到樱树时,总是会有一些失神和伤感。既然与樱花有不解之缘,便应该拥有它。”
听闻此言,她又想起七年前,那个花红如云的下午。在阳光下,那人白衣黑发青腰带,瞳孔是淡淡的琥珀色。他仰望她,抱起她,呼唤她的名字。他对她说,以后每天我都为你摘一枝花,放在花瓶里,摘一百年。她说,一百年以后我们都死了。他说,那等你转世以后,定要嫁给那天天在你窗台上插花枝的人。
雪芝望着樱枝。枝干嶙峋如峰,花瓣温润如玉,清香四溢。只是,暮樱尚不待时,落花又能几芳?她低声道:“替我谢谢虞公子,此花零价亦无价。”她抬头看向河岸边,见虞楚之朝她轻轻一拱手,文雅周到。
她只能看见他的下颚。他皮肤雪白,如他手指上的汉白玉戒。一般男子很少生出这样的肤色。雪芝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,再看看虞楚之那双白而修长、骨节劲瘦的手。看过之后,才觉得这行为真是幼稚又多余。她转身,对朱砂道:“大护法呢?”
“大护法和海棠还在山上,说过一会儿下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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