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珠幕连绵,英华殿中似乎有人叩响洪钟,空响袅袅,像是超度亡灵,散落在这无边无涯的黑暗中,带着一种冰冷绝望的意境。
冲刷不休的瓢泼大雨,似乎要在一夜之间洗干净这座禁宫的罪与恶。穹窿上头是电闪雷鸣,轰轰隆隆的惊雷大作,间或有一窜火星子扯过去,打亮道白生生的光。
狂风暴雨中有人疾步而来,到了跟前低头看,帝姬躺在地上,孱弱的身形在一望无垠的空地上显得渺小无依,脸色煞白,死气沉沉。
心像被什么狠狠扼住,又像被蘸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打,一下一下又密又重,那是阿鼻地狱的酷刑,鞭笞在三魂七魄上,要让人永不超生。
“……”薄唇紧抿着,稍一松开便轻微地发颤,谢景臣弯下腰揽她,将那副娇小的身子半抱进怀里,那样的瘦弱,肩膀硌得人生疼。他的眸子掩得极低,喊一声她的名字,嗓音沙哑得像磨出了血丝儿,“阿九……”
声音太低,她在一片混沌中什么都没听见。太累太疲乏,浑身上下连最后的气力都要没有了,然而不知为什么,冥冥之中似乎有无形的东西在驱使,鬼使神差一般,她用力地掀开了眼皮。
浓重的水雾萦在眼前,眼前的世界是迷蒙荒芜的一片,她半眯起眼,依稀看清眼前是副人脸的轮廓,影影绰绰,像不甚真切的梦。耳畔隐约传来钟鸣的声音,寂寥而凄迷,教人分不清梦境与人世。
有人来救她了么?她不大确定。
年轻姑娘家总爱幻想英雄救美,阿九却从来不。人说越卑微的人命越硬,这么多年来,从淮南的城隍庙到京都的相府,从孤苦伶仃的乞儿到乾字号的阿九,她什么样的苦难没经历过,什么样的罪没遭过?刀尖上舔血的日子,尔虞我诈自相残杀,多少次命悬一线死里逃生,靠的都是她自己。
恍恍惚惚间,阿九想起在相府时被人追杀,那彩面戏服的男人从天而降,纤尘不染,濯濯其华,简直就像人间救苦救难的神明。
不知怎么的,视线中的一切忽然又清晰了几分,她趁机定睛望,那却是谢景臣的脸,近在咫尺。他面上却全是雨水,乌黑的发湿漉漉地贴在耳际,丝毫没有了平日里的方正齐楚高不可攀,甚至有几分狼狈。
阿九有些错乱了,眼前这张脸同那涂彩面的徐徐重合,化作两个隐约不真的影子。
苍白的唇瓣略微开合,他俯下头,右耳轻轻贴近她冰凉的唇。入耳的声音沙哑得有些难听,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。她说:“你终于来了。”
话音方落,她的眸子便合上,重又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。
金玉和钰浅是后头赶来的。伤在令人尴尬的位置,两个姑娘走起路来都疼得钻心,更别说跑了。然而她们也顾不得了,忍着疼痛死命疾奔。在如今的大凉,丞相出行,丝毫不亚于皇帝巡游,是以两丫头背后还跟着一众锦衣卫。众人蜂拥而至,见了眼前一幕皆是愣在了原地。
金玉看一眼丞相怀里的人,当即魂飞魄散。想凑过去又不敢,只能干站在不远处,捂着嘴涕泗横流地嚎啕:“殿下!殿下!您怎么了,快醒醒哪殿下……”
谢景臣眼风一扫瞥过去,凌厉似要将人千刀万剐。金玉被吓住了,哭声立刻哽在了喉头。他收回目光,解下披风一把裹住怀里的人,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:“她跪了多久了?”
金玉一面哭一面拿手揩脸上的雨水泪水,道:“大人,殿下从未时许就让皇后娘娘罚在这儿跪着了……”说着一顿,又续道,“奴婢们本来要立刻出宫找大人的,可苏公公在神武门那头拦着,奴婢们无计可施,费了好些功夫才偷了腰牌溜出来……”
未时?皇后?好得很!他唇角勾起个阴测测的笑容,将人抱起来大步朝前走,沉声道:“传太医到碎华轩。”
边儿上有眼色地连忙凑过去撑伞,跟在后头小步地跑。钰浅和金玉早都哭成了泪人,见他走了也连忙紧步追上去。徒留一众的锦衣卫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,满脸的错愕不明所以。
他们都是谢景臣身边的人,出生入死多少年。丞相是什么性子,持重内敛,操纵天下,即便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,谁见过他这副模样,活脱像丢了魂魄似的!
雷雨交加的夜,风凉透了,吹在人的皮肉伤像锋利的刀子,廊庑下的宫灯被吹得左摇右摆,戚戚零零。
紫禁城里的消息传得快,不消片刻,欣和帝姬昏倒在英华殿外的消息便走遍了宫中各处。
岑皇后闻言有些惊讶,端起的茶盏又重重落回花梨桌,蹙眉道:“昏过去了?”说着一停,语调有些嘲讽,“到底是万岁爷的种,不在宫里长大也能生得这么体弱金贵。”
娉婷面色不大好看,沉声道,“娘娘,目下的当务之急是将帝姬从碎华轩带到坤宁宫来。将欣和交到谢丞相手上,这对您可不利。”
皇后没明白过来,挑眉道:“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娘娘您想想看,”娉婷压低了嗓子道,“丞相权倾朝野,便是大家同老祖宗也得顾念他三分。虽说让欣和帝姬罚跪是老祖宗出的主意,名正言顺由头也足,可若谢景臣要帮欣和,凭他的智谋,若教唆欣和对您倒打一耙,这可不妙。。”
皇后一愣,垂了眸子细细琢磨,复半眯了眸子颔首,道:“你说的对。文臣最厉害的就是嘴皮子,欣和是他送入宫的人,要帮一把也不无可能。本宫得赶紧将帝姬接过来,一来提防谢丞相,二来……”
娉婷接口道,“等皇上回宫,见娘娘对病中的欣和帝姬悉心照料既往不咎,定会赞娘娘菩萨心肠。”
皇后一笑,让左右搀扶着徐徐从矮榻上站起身,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皱着眉头说:“你的主意是不错,可若是丞相不肯让本宫将人带走呢?”
“这倒是个麻烦……”娉婷微微颔首,思索一阵儿又换上副宽慰的口吻,朝皇后恭敬道,“娘娘放宽心,谢大人虽权势极大,可他再厉害也终究只是个臣子,娘娘您是一国之母,说的话便是金口玉令,谁敢违逆呢!”
那头的坤宁宫风刀霜剑,碎华轩的情形也不好。帝姬高烧不退,宫人们急得团团转,一个个都成了热锅上的蚂蚁,又像锅炉里烧沸的水,似要经受不住这煎熬人的折磨。
金玉守在病榻前,打眼望,帝姬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裳,只是躺在绣床上面如纸色,眼皮子合得紧紧的,呼吸微弱至极,几乎令人无法察觉。她难受得厉害,瞄一眼床沿上坐着的人,只好赤红着双目咬牙不哭,将冰镇了的帕子叠了又叠就要敷在阿九的额头上。
然而谢景臣在边儿上杵着,即便不说话也有股浓重的压迫。金玉心头又担心又害怕,手上打了滑,巾栉便落在了地上。她大惊失色,连说了几句奴婢该死,又手忙脚乱将巾栉拾起来洗干净。
谢景臣往她一乜,眉目间平静得像死水,只那幽深的眸中是暗浪滔天。径自伸手将巾栉接过来,小心翼翼覆上她的额头,目光专注地看着她,口里淡淡道:“看来几位大人年事已高,一个药方儿也得写这么久。”
一众太医们正忙着写方子下药,听了这话,豆大的汗水儿便涔涔往下落。医正们都是读书人出身,与谢景臣同朝为官,气势上自然矮了一大截。
几人面面相觑,未几,其中一个当事的站出来朝他深作一揖,埋着头诺诺道:“相爷,方子已经开好了。”边说边将手里的药方递给钰浅,“照着方子去御药房抓药,七碗水煎成一碗水,尽快给帝姬服下。”
钰浅应声是,撩了帘子旋身去了。他面色仍旧沉静,指尖缠着念珠一摆手,眼也不抬道:“都出去。”
众人心头惊骇,帝姬的寝殿,丞相一个外男独自留在这儿,怎么样不妥当。然而他说的话不容忤逆,太医内侍们眼神上一番来往,只好闻言躬身应是,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,金玉走在最后头,面色萦着几分忧色,很是放心不下,一步三回头。
这个节骨眼儿上,殿下这样虚弱,摇晃一下就能散架似的,丞相再喜怒无常,也不至于对着个重病之人下毒手吧!她没个奈何,只好在心头安慰自己,最终咬咬牙旋过身,反手合上了殿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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