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悠悠和鸣尽了今生(二)
阿柳的忧虑实是多余了,次日过了辰时穆清方转醒,整整一夜裹挟在那熟悉的气息中,温暖干燥,她从未睡得如此深沉安稳,一夜无梦。早间醒来熏笼内的炭早已冷灭了,偎在他的怀中也不觉得寒气,手脚皆是暖的。此时她酒意全消,忆起昨夜种种,一时觉得羞臊难当,蜷着身子不敢动弹,形态娇憨,不免遭他哂笑了一番。他不惯有人服侍,自起身穿戴了。不多时阿柳阿月进得屋内,替她洗妆梳髻,阿柳满含笑意地望着她,直望得她面皮涨红,又故意笑问,“阿郎书斋中的床榻,可要叫人撤下了?”穆清垂眸不答,杜如晦却干脆地答道:“着杜齐去撤了罢。”
家下众人皆得了杜如晦不小的赏钱封包,自然个个添了几分喜气,进进出出看到自家娘子个个喜笑颜开,惹得穆清不自在了好些天。直至大半月后,她得了两个音信,才从儿女情长中回过神来。杜如晦的行期已确准,果然如他所料,过了上元节,二月里便要动身,分离于她而言,已日渐习惯,虽是日日心系他的安危,却并不十分忧伤,她极是清楚他所要的,她亦不会跟随一个整日围着妇人裙裾的男子,不若自酿起等待的滋味,待他归家时便有别样温情。
另一则消息,倒教她吃惊不小,窦夫人执意要在年节中操办了李二郎与长孙娘子的婚仪,火急火燎的,连帖子都已发了。她捏着杜如晦带回来的帖子,反复思虑不知是否要将此消息告知英华,想了半日,虑及小娘子烈性,仍是不敢说于她知。晚膳时分不见她来,穆清揣测或许她已知晓此事,遣人唤来阿云,细盘问了另一番,原来今日午后她便已归家,一直在自己屋中,不许阿云扰她,方才李家二郎来叩过一次门,她不教人开门,更不许人传于穆清知道,此时二郎尚在宅门口。
杜如晦要起身去迎,穆清却按下他,“这等小儿女的事,你出面只怕不妥,交由我便可。”说着快步走到二门,令人开了门,李世民正牵着白蹄乌,垂头丧气地在门口的石阶上坐着,见穆清出来,起身拱手道:“七娘,能否叫我一见英华?”
“她既不愿相见,我也勉强不得。”穆清沉吟了片刻,又说:“眼下已无逆转的可能,见却不如不见,切莫叫儿女情事磨折了,你可明白?”李世民怔了怔,又一拱手,转身跨上白蹄乌便走了。穆清走回二门内,请贺遂管事召集了所有家众聚于议事厅前的院内。她心中怒意升腾,平日里宽厚待人,鲜少责罚,这些人如今竟散沙一般,办事也不知轻重起来,今日这不大不小的事不紧着禀与她,明日还不定惹出什么祸患来。
“我本不愿立那许多的规矩,大家自然松散些,我亦不以为意。可日子过得宽松了,竟连个轻重缓急都不能辨了?幸而今日未曾误了甚么大事,来日因你们的松散误了大事,该如何担责?在这宅中的,都是明白人,今日也不责罚谁,只一桩,绝无下次。”院里立着的众人知是理亏了,皆低头不敢言语,穆清交代明白了,便对一边的贺遂管事道:“平日里还请贺遂管事多看顾着些,有些规矩少不得,眼下各自散了罢。”
杜如晦在耳房中不置一词地坐看,脸上浮起一层细微的笑意,原来她嗔怒的眉目也甚是好看。她回到耳房中,脸上还有些寒霜,忧虑也爬上了眉头。“你何必生这场气。假若英华愿意,过两年待她大些,再嫁于二郎做个侧室,以她的出身并不算辱没,将来大事得定,以二郎对她的情意,绝不能少了她的好,虽为人妾室也是极尊贵的,彼时她阿母亦能扬眉吐气。”他揉着她皱起的眉心,温言安慰。
穆清脑中浮现午间长孙娘子说话的模样,小小年纪深沉隐忍至此,摸着她的脾性也决计不是个能一忍到底的人,蓄势待发罢了。且不难看出那位小娘子对李二郎是如何的痴迷,有朝一日得了势头,她岂能容得下英华。再者英华是鹰隼本就该自由纵横天地间,不同于关在深院内廷的雀鸟。“怨我,都怨我。原该早加横手的。”她摇了摇头,牵出一串叹息。
“你也莫管了,祸福相依,她心性强直刚烈,管亦无用,只看她自身造化了。”李世民同英华初次在唐国公府相见,他便已隐约觉着两人日后会有纠缠,后来命杜齐暗中留意了几次,更是确定了此事,出于私心,日后如有个可靠的人安置在李世民身侧,于他是件好事。他便有意纵着未加梗阻,原以为小娘子年幼淘气些,大了性子会变,也能安于室,未料英华越大越收拢不住。如今这算盘算是错拨了,只望小娘子别一时糊涂,做出甚么傻事来便好。
议了一阵,穆清终是不放心,往英华的屋里去照看,倒未有凄风苦雨的场面,她正闷头錾刻着一段漆黑的木块,依稀看着似是经年的坚厚乌木,已油润如墨玉。“怎不去用晚膳?”穆清走到她身后,小心地拢着她漆黑的发丝,轻声问。她不答言,依旧一下一下地琢刻着乌木,黑亮的木段上一匹神采矍铄,抬着前蹄的骏马已具了形,四蹄的位置正是乌木外沿的一圈白边,好似要赫然跃出。
“雕的可是白蹄乌?这样好的乌木,极是少见。”穆清在她身边坐下,光晕下的少女眉目已然悄悄长开,不知何时开始褪去的稚嫩。她少小离家,除了她这个阿姊,身边再无亲人,原指着她时时看护殷殷照拂,她却牵扯于男人们倾轧天下的缠斗中,忽视了身边日夜萌发的幼妹。
“阿姊博才,人皆说乌木通灵,有驱邪避兵之效呢,可是真有这一说?”英华勉强撑起一个僵硬的笑,举起那段两个拇指大小的乌木展示给她看。“开春二郎要随唐国公赴怀远镇粮,这是他头一次随军,总该有些护身的不是。”
穆清狠下心肠,按压下她的手,正视着她说:“是要备护身的吉物,但却不是你,自有长孙娘子替他操办。”英华愣愣地看着她,良久未动,突然蹙起眉头,放声率性地大哭起来。她静静地坐在一边,任由英华肆意宣泄,直到哭声渐弱,伏在她的膝上抽动着肩膀。穆清深叹一声,“你已不是无知稚童了,凡事也该懂得斟酌。”
“送你入唐国公府不难,可绝不会是正室,只能如你阿母那般做个侧室,你可明白?”英华自她膝上抬起头,想了片刻,点了点头,又俯身洒下眼泪。“阿姊且问你,若二郎娶了你做侧室,日后会如何?”穆清捋着她的发丝,柔声说:“你若嫁入唐国公府,便再不能随意抛头露面,只得安于内室,出入行止自有规矩,你可受得住?依二郎的身份,断不会少了妻妾,正妻倨傲,贵妾相争,整日里内宅缠斗,阿谀奉承的日子,你可过得?”英华在她膝上吸着鼻子摇了摇头,她心下一宽,幸而这孩子还未迷了心智。“即便你受得过得,自此你也只是他众多妾室中的一个,与她们并无不同,进而他许会忘了你曾那般的异彩夺目。倘若你只在他身边做他的战将,襄助于他,你必与其他女子不同,他会一世记得你的好。是要做他**中可有可无的一个妾室,还是要与他并肩杀敌同生共死,阿姊都会助你,你自去想明白罢。”
言尽于此,穆清又温言安慰了几句,便起身要回屋。英华一把抓住她的手,“阿姊可否陪我睡一晚?想再听听阿姊唱的木兰辞,像从前在侯府祠堂被祖父罚跪时那样。”
穆清笑允了,阿云忙去正屋禀明阿郎,再往后院厢房去寻来阿柳,帮忙伺候被褥等一应寝具。据阿云回禀,杜如晦知晓后,沉下脸丢出一句“知道了”,便披了夹袍往书斋中去了。穆清暗自想象了他阴沉又无奈的表情,偷偷地觉着好笑。
是夜姊妹俩同榻卧着,叽叽咯咯说了许多体己话,直到后半夜上,穆清低声唱了七八遍木兰辞之后,英华终是打了个哈欠,翻身睡去了。
才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,便到了卯时,英华每日卯时起身,阿达在二门前的大院子里候着,熬练她的拳脚枪棒剑术。一清早的天还未有光亮,阿达不便往后面来,却让一个做杂事的丫头进来传话,说今日精神若不畅达可不出来习练,就歇个一两日也无妨。英华已从榻上坐起,“好好的歇甚么,我回头就到。”小丫头往前头去回话,阿云忙起身准备。这一阵动静惊醒了穆清,听她这么一句,知她大约已想得通透,也便放下心来,睡眼朦胧地裹起一领宽大的夹帔子,回屋补眠。
隆冬中本就寒气逼人,又是日夜交替时,更是使人骨缝里透着冷,她裹紧帔子,脚下紧了几步,劈头盖脸的寒冷驱散了她的睡意,从英华的厢房到正屋的距离显得那么长。好容易熬着寒回到屋里,杜如晦犹睡着,她撇开夹帔子,钻进被中,他的温暖,他的气息,顿时将她浸没,她贪婪地猛吸了几下鼻子,冻僵的身体渐缓和过来。他感觉到一个柔软的冷得微颤的身子,带了股冷风进了被衾,睁开眼瞧了瞧她,面颊鼻尖冻得发红,上下牙齿还在细声打颤。“这般毛糙,也不知道裹个毛氅篷,别再冻出些好歹来。”含含糊糊地说着伸手将她揽入怀中,让她贴在他温热的胸膛前暖着。还未及暖和过来,她已唇边含着心满意足的笑,睡得香甜安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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