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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看着一家家质子都搬进了自家的宅院,温奇在方攀龙家中再住下去,可就太打眼了——方攀龙职位虽然不高,但是大家心知肚明,工部与枢密院,不少时候,还得求上门去。
温奇万般不情愿地搬了出去,新居也在钱塘门内,邻近国子监和太学,与武学相去稍远。在家中便扬言要做将作大匠、到了临安又拜方攀龙为师的温奇,被送入了国子监,在外人看来,这一举动,无异于正式宣告:神武侯的世子,弃武从文了。
温奇这么一搬,方攀龙家中,立时冷清多了,若非苏苏依旧时不时地前来造访,这偌大的宅院,还真个是古井无波。
从最初那次登门拜访开始,在温奇的热心招待下,不知不觉中,苏苏已经成为方攀龙府上的常客。有时候是来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楼,有时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这儿,也有时候是来找方攀龙为她制作某种特殊的器具——三月初三上巳节,苏苏与菊部头在西湖上斗舞,全凭了方攀龙制作的自动开放的莲花台和喷洒水雾的竹枪,让苏苏如在云端中起舞,仅此意境,便已令湖上湖畔的游人,惊为天仙,菊部头一曲未完,便含羞带愤而去。
现在苏苏想要的是一颗据说能够光耀十丈、明辨发丝的夜明珠。
这世上夜明珠不是没有,但是这样的夜明珠,只见于传说,还从没有人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。
方攀龙与苏苏已经混得很熟——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——也许是因为苏苏在他面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。
那天夜里苏苏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时,方攀龙不免说道:“苏苏,你这么夜夜笙歌地过日子,好像快活得很啊!”
苏苏斜他一眼:“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故意为难别人,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嫁人,是不是?”
方攀龙但笑不语。苏苏趴在长案上,唉声叹气地说道:“这世上的好男人本来就不多;十个里面又有九个已经是别人的相公,我很懒,不想和别人去争;至于余下那一个,就算没出家也与和尚差不多了,你说叫我嫁谁去?”
方攀龙骇笑道:“苏苏,你不会是在暗示这余下一个是我吧?”
方攀龙没有意识到,换了从前的他,是决不会脱口说出这样轻松调侃的话的,甚至于不会想到。
苏苏哼了一声:“你倒想呢!”
方攀龙觉得苏苏终归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。也难怪她。这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中,哪有一个富贵中人,能够让苏苏觉得是可以委身下嫁的?只是他有时又有些疑惑。苏苏最初时摆出的架势,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,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。究竟是他当初看错了,还是苏苏改了主意?
一念及此,方攀龙不觉有些怅然失落,但一时之间,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,这样的失落,与温奇搬走之时的失落有何不同。他是否寂寞太久了,所以才格外渴望温奇和苏苏如家人一般的陪伴?
书房中静默了片刻,袅袅茶香中,迷离恍惚的心绪,缥缈缠绕。
方攀龙忽然拈起案上一片木楔射了出去——他方才居然未曾留心到有人伏在窗外偷听!
不过第一片木楔一出手,方攀龙已经意识到情形不对,不是什么人都能避过宅院里的种种机关和仆役耳目,悄无声息地潜到自己窗外的,立刻射出第二片木楔,总算及时截住了前一片木楔,同时喝了一声:“出来!”
温奇讪讪地从窗外爬了进来,笑嘻嘻地道:“师父,苏苏姐姐,我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。”委实是自家母亲大人急于知道第一手消息,做儿子的不能不以身犯险。说起来苏苏到临安已经大半年,和自家师父也混得很熟了,怎么就有一星半点儿可以让他拿回去向母亲大人交差的东西呢?
苏苏向来皮厚,根本不将温奇这小孩儿的明示暗示放在眼里,笑盈盈地将温奇一把捉住提到自己身边,摩挲着他脑后的柔软发丝,好些日子不见,她还真想念这小孩儿。
温奇不耐烦地打开苏苏的手:“苏苏姐姐我不是三岁小孩儿。”打小被各家长辈女眷揉来搓去就罢了,苏苏每次见到他也总要捏捏脸孔搓搓脑袋,真让人受不了。
苏苏大笑:“对,你不是三岁小孩儿,你是八岁小孩儿!”手下毫不放松,转眼间已将温奇揉成个狮子头。
方攀龙好笑地将温奇解救出来,倒忘了去细想他方才那句话里暗藏的某种意思。
温奇今日到方攀龙家中,是为了三天后的端午龙舟赛。
钱塘旧俗,端午日都会在钱塘江上赛龙舟,另有艺人在水下演木傀儡戏,年幼身轻的男女僮身系彩带、在楼船桅杆上翻滚作戏,午时涨潮,弄潮少年踏浪而来,手把红旗,在涛尖波谷间出没,又是另一番风景。
官家的座席,自是最安全也最宜观景。这种时候,方攀龙历来是坐在紧挨官家的看台上,以便于随时注意堤岸与看台的安全——要知道每年都会有看似牢不可破的看台被人流挤塌;又或者看似安全的堤岸,在巨浪拍击下终于承重不住,带同看台一同塌陷入江中。
由方攀龙来防微杜渐,总比出事后急急忙忙救驾要好。
温奇现在有最正当不过的身份跟在方攀龙身边就座,不过他唯恐位子被苏苏抢了去,赶紧着前来占座,得了方攀龙的保证,这才喜滋滋地离开。
方攀龙看看苏苏,若有所悟:“你今日来,是想要什么?”苏苏托着下颌笑:“当然是有所求呐!”
不错不错,方攀龙现在居然会主动问她想要什么,真是难得啊。
精心准备的苏苏和温奇,与其他人一样,都没能过好端午佳节。
端午前夕,金人撕毁和议,再度南侵。虽然很快证实,南侵的并非金人主力,而只是其中两个得利不多、意犹未足的部落,再加上伪齐余孽,但这也足以让临安城人心摇动了。好在韩世忠、刘琦等名将虽被解职,他们麾下的百战之师尚驻守在江淮一线,激战月余,总算将其击溃。
襄阳并非这一次金人主攻的方向,这些年经营得城高池深、兵强马壮,又背靠荆湖鱼米之乡,粮饷充足,温奇倒不怎么担心,照吃照喝照玩。
庆功宴上,温奇见到了忙了两个月、明显黑瘦不少的朱逢春,对比一下自己的逍遥自在,很是过意不去,于是这一晚都腻在朱逢春身边,殷勤地倒酒夹菜,以表示自己绝没有忘记这位五舅舅。
也就在这时,温奇听到了“齐勇”这个很是耳熟的名字,不觉转头望向正在高声诵读封赏名单的赞礼官。不会吧?那个醉汉,也要高升封爵了?
朱逢春低声说道:“这会儿念的是此次战死将领的名单。”
温奇“哦”了一声,不再说话,只觉心头难过憋闷得很,一时间说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。
朱逢春默然,叹了口气道:“求仁得仁,齐勇也算是死得其所。”
两人很有默契地将这一页轻轻提过,温奇望着赞礼官手中长长的名册,心中生出一片茫然。自他懂事之后,总以为时时在外出征的父亲英勇无敌,留守家中的母亲算无遗策,但是现在,他忽然意识到,原来也许有朝一日,自己的父叔亲人,也会变成那上面的一个名字……
他头一次感觉到世事的残酷与无常,也头一次意识到,自己立志要为襄阳造出无人可以攻破的守城利器,原来并不是口头上说说便可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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